紫
薇
花
对
紫
微
郎
作者听剑楼
“丝纶阁下文书静，钟鼓楼中刻漏长。独坐*昏谁是伴，紫薇花对紫微郎。”
这首诗是白居易年轻时写的，题为《直中书省》。唐玄宗开元元年，中书省改名为“紫微省”，中书令改叫“紫微令”。诗中的“丝纶阁”指替皇帝撰拟诏书的阁楼，“紫微郎”是紫微侍郎的简称，即中书侍郎。“直中书省”，“直”通“值”是说“在中书省值班”。白居易29岁中进士，先后担任过秘书省校书郎、周至县尉、翰林学士、左拾遗、太子左赞善大夫等要职。《玉溪生诗集笺注》：“中书省为紫微省，而秘书省隶中书之下也”，白居易自称“紫微郎”应当是可以的。《旧唐书·白居易传》这样记述他此时的心态：“居易自以逢好文之主，非次拔擢，欲以生平所贮，仰酬恩造。”
“紫薇花对紫微郎”一句正是白居易这首诗的用心之处和得意之笔。要体会其中的“得意”，先得知道“紫微”的来历，这和古代天文知识有关系。王力先生说过：“读古史的人要懂一点历法；而要懂一点历法，必须先懂一点天文。”
“经纬天地谓之文”。“经天”即“天文”，“维地”即“地理”。作为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，中国古人很早就掌握了“经天纬地”的本领。《尚书·尧典》一开头就是：尧“乃命羲和，钦若昊天，历象日月星辰，敬授人时。”马融注释：“羲氏掌天官，和氏掌地官。”“钦”是“敬”的意思，“钦”从“欠”，表示要屏住呼吸、恭敬从事。“历”是“数”、推算。这段话的意思是：尧要求羲、和二人认真观察天象，掌握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，制定出历法，让人民能够遵循节气时令做衣食住行的准备。《吕氏春秋·贵因篇》中说：“审天者查列星而知四时，推历者视月行而定晦朔。”中国的历法一直走在世界的前列，对日月星辰运行周期的测量达到了意想不到的精确度。
为了观察星座运行变化，确定纪年和方位、节气，古人面对浩瀚星空，很早就将它们分区归类，称作“三垣”和“二十八宿”。这三十一个星座都是由两个以上恒星组成，古人名曰“星官”。天象与地理相对应的划分，就称之为“分野”，如“井宿”是“雍州”的分野，“参宿”是“益州”的分野，等等。秦巴和蜀地跨雍益二州，故李白《蜀道难》诗中说：“扪参历井仰胁息，以手抚膺坐长叹。”
“三垣”由紫微垣、太微垣、天市垣组成。由于各垣都有东、西两藩的星左右环列，形如墙垣，故曰为“垣”。紫微垣是三垣的中垣，居于北方天空的中央，即北极星的周围，在古代星象体系里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。又称中宫或紫微宫，简称“紫宫”或“紫垣”。《后汉书》卷四十八：“天有紫微宫，是上帝之所居也。”所以后来皇帝居住的地方就称为“紫禁城”。紫微垣中的星座是以皇家贵胄来命名的，太微垣星座是以大臣官员职务命名，天市垣则以货物器具命名。古代星图把这些标得一清二楚，如再加上“分野”与“星宿”的对应表，我们就会更好地理解古代典籍文献中许多重要内容。
“紫微省”的名称无疑取自对应的星官。同样，“紫薇花”号称“花之圣者”，唐时宫廷里栽植紫薇，除了花开娇艳、持久不谢，自然也有花名相配的原因。白居易有“紫微郎”的身份，值班时有“紫薇花”陪伴，写这首诗虽有“得意”，但不算张扬，还是表达了一种平静、认真、恪尽职守的心态。
白居易肯定想不到，这首诗后来竟能与时隔三百多年的苏轼有了密切联系。
元丰八年，宋神宗崩，哲宗即位，因尚年幼，太皇太后高氏辅政。年底，遭受多年打击的苏轼调任登州太守，不久又调回京城任起居舍人。次年，即元佑元年，升任三品中书舍人，后加翰林学士知制诰，和白居易当年一样，也为皇帝起草诏书。是年九月，几位翰林学士以“执政讲读史官”的身份奉命到宫内迩英阁讲课，苏轼讲《论语》，结束后，在东宫设宴招待他们。哲宗给每人赠送了一首御书诗，苏轼得到的正是白居易这首“紫薇花对紫微郎”。这一来让苏轼大受感动，因为以前皇帝从来没有“以御书赐群臣”。第二天除按惯例上表谢恩外，苏轼还进诗七首表白忠心。其中第三首是：“酒酣复拜千金赐，一纸惊鸾回凤字；苍颜白发便生光，袖有骊珠三十四。”苏自注：“臣所赐诗并题目及臣姓名，凡三十四字。”“骊珠”，黑色的珍珠，比喻圣上的墨宝。最后一首是：“文思天子师文母，终闭玉关辞马武。小臣愿对紫薇花，试草尺书招赞普。”“马武”，东汉初著名将领，忠勇善战，苏轼这里用来赞颂朝廷最近*事取得的成功。“赞普”指吐蕃首领，这一句是借用唐代故事来表示自己愿意为朝廷分忧效力。“文思天子”是皇帝圣明，“文母”是太后贤明，苏轼知道也应当感谢一直欣赏、器重、保护自己的当今皇帝的母亲高太后。
苏轼后来写了许多关于“紫薇花”的诗，自注中几乎都要提到白居易的这首诗，提到皇帝赏赐的御书。如《次韵钱穆父紫薇花二首》，其一：“虚白堂前合抱花，秋风落日照横斜。阅人此地知多少，物化无涯生有涯。”自注：“虚白堂前紫薇两株，俗云乐天所种。”其二：“折得芳蕤两眼花，题诗相报字倾斜；箧中尚有丝纶句，坐觉天光照海涯。”他特意附上“乐天诗”的全文，并说“上尝书此诗以赐轼”。
回过头我们再读白居易“紫薇花对紫微郎”的原诗，就会明白宋哲宗御书赐苏轼的用意，是希望苏效法前贤，珍惜现在的岗位，忠心从事。苏轼此后十多年的政治生涯虽然再次大起大落，但件件事都光明磊落，其人格和修为都达到人生的顶峰，成为后世文人敬仰的楷模。
无独有偶。数十年过去，南宋著名宰相周必大也得到了宋高宗的御书赐诗，内容还是白居易的那首“紫薇花对紫微郎”。同样，他也上表谢恩并赋诗言志。《进谢御书古诗》共五首，这里录三首：“允文元佑词臣轼，劲节名章世无敌；御前曾赐紫薇诗，袖里骊珠光的烁。”“允文”指有“文德”，出自《诗经》：“允文文王，克开厥后。”显然，周必大十分佩服苏轼的人品与才华，也谙熟苏轼的同类作品。“的烁”，光亮、鲜明貌。“两朝相望九十祀，长庆集中偏属意；咸池日照草木光，天门龙跃鱼虾悸。”哲宗与高宗相隔九十年，两朝皇帝都看重白居易的这首诗，用意应当是相同的，希望他们能忠心辅佐朝廷。“元和学士白居易，臣非其才私有志；愿随班贺四海清，续唐之歌夸万世。”历史也证明，周必大是南宋不可多得的一位贤相，也是一位造诣极高的大学问家。据说他不遗余力地致力于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术的发展，是继毕昇之后继续试验“胶泥活字”印刷并获成功的人。
白居易写下“紫薇花对紫微郎”时候不久，就因多次谏言惹得皇帝不高兴。《旧唐书》里记载，唐宪宗曾对人说：“白居易小子，是朕拔擢致名位，而无礼于朕，朕实难奈。”经人帮助说话，宪宗还是忍了。后来还是因各种原由得罪了朝廷，被贬为江州司马，从此情绪大受影响。
白到了晚年又写过一首《紫薇花》的诗：“紫薇花对紫微翁，名目虽同貌不同。独占芳菲当夏景，不将颜色托春风。浔阳官舍双高树，兴善僧庭一大丛。何似苏州安置处，花堂栏下月明中。”与前“紫薇花对紫微郎”诗相较，此时的心态明显不同了。他还有一首题为《见紫薇花忆微之》的抒情小诗：“一丛暗淡将何比，浅碧笼裙衬紫巾。除却微之见应爱，人间少有别花人。”这是借观赏紫薇花怀念挚友元稹（字微之）的。“别花人”就是真正懂得赏花的人。“别”有“鉴别”“鉴赏”的用法。
（写于年7月13日）
《花影》—北京：生活.读书.新知三联书店出版
紫薇花对紫微郎
作者：听剑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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