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群低级官僚的名字:徐敬猷、给事中唐之奇、长安主簿骆宾王、詹事司直杜求仁、御史魏思温。
这群人的共同特点: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人,外加郁郁不得志,对当朝者怀着歇斯底里的恨意。
拿唐之奇来说,官当得好好的,因为和废太子李显关系亲密,被朝廷视为同党,被发配到外地为官。骆宾王,赫赫有名的才子,因为才气出众混到了长安主簿,可是他自命不凡,时常抱怨朝廷没有重用他,因此被贬为外地县令。
有趣的是,这些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扬州城。
问题是,他们的贬所分布在天南地北,如果是路途上的偶遇,那实在说不过去;默契地来到扬州,肯定有目的,这里先埋个伏笔。
他们搞了个小型聚会,会议的主题就是麻烦产生的根源——武则天。说到愤恨之处,他们咬牙切齿,恨不得吃了武则天的肉。在座的各位虽然都是小人物,可也是男人啊,发完牢骚之后,顿时觉得有点空虚,于是有人提议,必须干出点什么事情,也好让武则天知道他们的厉害!
经过商议,大家决定兴义兵,匡扶庐陵王李显!
有理由相信,他们应该是有预谋,可也是在喝完大酒之后做出的疯狂决定,要是没有烈酒壮胆,一般人是不会主动求死的。在座的几个人中,就数御史魏思温的官阶最高,因此由他来主持推进接下来的工作。
造反,必须有根据地和造反队伍,扬州就是最好的选择。
扬州是鱼米之乡,粮食不愁,而且靠近盐场,是天下赋税的集中地,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之后,扬州就成了最繁华的城市之一。江南人杰地灵不假,可在隋唐时代,那可是反王辈出的摇篮地啊,而且江南百姓对中原政权不太认可,唯一的印象就是每年需要给长安缴纳很多的钱粮税赋,这一点他们早就受够了。
根据地有了,队伍也没问题,就差造反的首领了。
在那个年代,如果不是王朝面临崩溃,用暴力形式造反等同于自杀。大家有兴趣造反,可首领必须有光辉的背景,这帮人一合计,觉得唯一有点儿号召力的就是徐敬猷的哥哥,英国公徐敬业。
徐敬业,又名李敬业,英国公李世的孙子,因父亲李震去世较早,因此继承了英国公的爵位,又领了眉州(今四川省梅州市)刺史的官位。据史料记载,徐敬业并没有遗传爷爷的勇武和智慧,充其量不过是混吃等死的贵族子弟,如果不是因为起兵反武,恐怕历史上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。
在眉州刺史的任上,徐敬业又被针对了,被朝廷贬为柳州司马。官是越做越小,怒火是越来越大。
看看,这是多么巧合的事情啊。
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:
扬州没有大都督,最高行政长官就是长史陈敬之,只需要把这个人除掉,扬州就唾手可得。占据扬州之后,他们打算扯出造反的大旗,然后招兵买马进取洛阳,再不济也可以霸占江南赋税,割据称王。
剧本已经写好,就等着演员们到位。
魏思温写了一封密信,派人前往洛阳联系他的死党,朝廷监察御史薛仲璋,将他想要和徐敬业等人造反,拥立庐陵王李显的打算和盘托出。既然是死党,自然不会对魏思温的打算有任何异议。
薛仲璋给武则天上了一道奏折,希望可以前往扬州出差,监管地方官员的政治动向!武则天深感欣慰,大为褒奖,薛仲璋出了洛阳之后,便有扬州的密探向他告状,声称扬州长史陈敬之阴谋造反。
就这样,薛仲璋名正言顺地获得了扬州的实际控制权。
数日之后,徐敬业到达扬州,声称自己奉旨担任扬州司马,奉旨剿灭高州酋长冯子猷。高州是广东茂名市代管的高州市,隔着千山万水,这本是一场容易揭破的骗局,可薛仲璋是朝廷的钦差大臣,有他坐镇扬州,还给徐敬业做背书,再加上徐敬业英国公的高贵身份,扬州的大小官吏谁还敢怀疑?
在徐敬业的领导下,反武团队在扬州大开府库,打造武器,随后打开牢狱,放出囚徒和工匠,然后发给他们盔甲和武器。只要有反抗的,就地处决,整个扬州就这样过渡到了一群被发配到边疆的文人手中。
徐敬业在扬州进行了组织架构的重新调整,设置了三个府署:第一个称为匡复府,第二个叫英公府,第三个叫扬州大都督府。李敬业自称匡复府上将,领扬州大都督。任命唐之奇、杜求仁为左、右长史,李宗臣、薛仲璋为左、右司马,魏思温为军师,骆宾王为记室,十来日便聚集了十余万人。
一切准备就绪,只等向天下宣告正式起兵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骆宾王的《讨武曌檄》横空出世,作为讨伐武则天强有力的舆论利器,现将原文拿出来供大家欣赏欣赏:
伪临朝武氏者,性非和顺,地实寒微。昔充太宗下陈,曾以更衣入侍。洎乎晚节,秽乱春宫。潜隐先帝之私,阴图后庭之嬖。
入门见嫉,蛾眉不肯让人;掩袖工谗,狐媚偏能惑主。践元后于翚翟,陷吾君于聚麀。加以虺蜴为心,豺狼成性。近狎邪僻,残害忠良。杀姊屠兄,弑君鸩母。人神之所同嫉,天地之所不容。犹复包藏祸心,窥窃神器。君之爱子,幽之于别宫;贼之宗盟,委之以重任。呜呼!霍子孟之不作,朱虚侯之已亡。燕啄皇孙,知汉祚之将尽;龙漦帝后,识夏庭之遽衰。
敬业皇唐旧臣,公侯冢子。奉先君之成业,荷本朝之厚恩。宋微子之兴悲,良有以也;袁君山之流涕,岂徒然哉!是用气愤风云,志安社稷。因天下之失望,顺宇内之推心,爰举义旗,以清妖孽。南连百越,北尽三河,铁骑成群,玉轴相接。海陵红粟,仓储之积靡穷;江浦黄旗,匡复之功何远?班声动而北风起,剑气冲而南斗平。喑呜则山岳崩颓,叱咤则风云变色。以此制敌,何敌不摧;以此图功,何功不克!
公等或居汉位,或协周亲,或膺重寄于话言,或受顾命于宣室。言犹在耳,忠岂忘心?一抔之土未干,六尺之孤安在?倘能转祸为福,送往事居,共立勤王之勋,无废旧君之命,凡诸爵赏,同指山河。若其眷恋穷城,徘徊歧路,坐昧先机之兆,必贻后至之诛。试看今日之域中,竟是谁家之天下!
流传后世是有道理的,骆宾王用超凡脱俗的脑回路,天马行空的臆想,罗织了一批连武则天自己都不知道的罪名。总之,骆宾王在纸面上把武则天丑化到了极点,至少在舆论上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。
据史料记载,武则天看到这篇檄文之后惊叹不已,连声感叹:“此人有宰相之才,朝廷却让他漂泊失意,是朝廷之过。”
叛军的开局很完美,可过程却很曲折。
徐敬业只是个混吃等死的贵族,没有王霸之才,靠着兄弟们的扶持才顺利上位,队伍拉起来了,可大军何去何从,他完全没有打算。
军师魏思温积极献策:大军应该直接西进,先拿下洛阳。
理由很简单,他们打着勤王和清君侧的大旗,如果西进一定会有大量的友军支援,而且前方的探子回报,崤山以东的英雄豪杰(想趁着打仗捞点好处)因为武氏专权,心中愤愤不平,听说徐敬业在扬州起事,都主动蒸麦饭为干粮,举起锄头为武器,等待扬州军的到来。眼下的形势适合主动进攻,如果一味退缩,以求偏安,各地的友军一定会对我们失望之极!
薛仲璋虽然是魏思温的死党,此时并没有附和他的提议。
薛仲璋认为:金陵有王气,而且易守难攻,应该先把金陵城经营成大军的根据地,然后再攻取常州和润州(常州和润州靠近长江,如果局势不利,可以迅速坐船逃到海外),以此作为跳板,再向北夺取中原。这样一来,大军打了胜仗可以继续向前,形势不好的话也有退路。
这两个方案各有优劣:
魏思温:可以争取友军支持,但死得很快。
薛仲璋:大军在江南自娱自乐,风险很小。
徐敬业想了想,最终选择了薛仲璋的方案。正是这样的错误抉择,将他直接送上了一条不归路,甚至落得个不会用兵的评价。
不可否认,舆论是支持徐敬业的。
武则天废黜了李显,架空了李旦,大臣、李家的王爷明面上不说,可心里却还是有意见的。反武势力都等着徐敬业打进洛阳,他却选择在江南一带游荡。如果徐敬业真能杀奔洛阳,反武势力必定会摇旗呐喊。天下越动荡,武则天就越被动,徐敬业的机会就越多,这叫浑水摸鱼。
再者说,徐敬业只有十万业余军。盘踞南京,分兵常州、润州,这是兵法中的大忌。打了胜仗还好说,如果打了败仗,会很伤士气的!徐敬业起兵,许多人都是看热闹的吃瓜群众,义军失败,所有人都会倒戈一击,拿徐敬业的人头找朝廷请赏。事实证明,徐敬业后来就是这样的下场!
最后一点,徐敬业起兵的时候,朝廷没有任何准备,徐敬业选择攻打江南,武则天就可以腾出足够的时间调兵遣将。事实证明,就在这个当口,武则天在长安和洛阳附近调集了三十万大军,由李孝逸率领,浩浩荡荡地杀奔江南。
李孝逸是淮安王李神通的儿子,李唐的宗室。
让李孝逸带着三十万大军平乱,武则天真的很有魄力。
如果所料不错,武则天应该在赌博,她有七成把握,李孝逸不会反她,因为截止到目前,武则天并没有篡夺李唐的行动,所有决策都是为了江山社稷。其余的三成,算是武则天的冒险,说不定李孝逸这小子脑袋发热,反戈一击呢!
不过,武则天为这三成风险上了两道保险。
第一道:派魏元忠做副手,也可以理解为监军大人。魏元忠的职责不全是监控,武则天希望他能发挥强大的谋略智慧,为李孝常进言献策,如果李孝常逗留不进,耽误战机,或者出言不逊,魏元忠知道该怎么办。
第二道:派左鹰杨卫大将军黑齿常之为江南道大总管。这位老兄的背景简单干净,在国内不属于任何派系,武则天对他的军事才华有信心,对他的立场更有信心,就算李孝常不行,黑齿常之一样可以灭了徐敬业。
所谓的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也就是如此水平了吧。
和武则天相比,徐敬业只能算是业余中的业余了。
润州刺史名叫李思文,是徐敬业的叔父。
很遗憾,在李思文的眼里,徐敬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侄子,投降是不可能的,顽抗到底倒是有一万种选择!润州城下,叛军吃尽了苦头。城破之日,魏思温非常恼火,要求徐敬业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处死李思文。
呵呵,徐敬业似乎还没有进入造反的状态,他竟然违背所有将领的意思,救下了李思文的性命!这是干大事的人吗?
徐敬业在润州浪费了太多的时间。
光宅元年()十月,李孝逸的三十万大军杀奔江南,徐敬业回军抵抗,屯兵在高邮(今江苏省扬州市高邮市),他派遣弟弟徐敬猷进逼淮阴(今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),别将韦超、尉迟昭屯兵都梁山(今江苏省淮安市盱眙县境内)。
在这个战术布局里,徐敬业、徐敬猷、韦超分别占据扬州北面的三个点,想利用掎角之势关门打狗。问题是,从淮阴到高邮差不多二百里,从盱眙到高邮差不多一百六十里,一旦打起仗来,距离太远,大家根本来不及救援啊。
再者说,大军都归徐敬业掌管,分给韦超和徐敬猷的兵力极为有限,这就大大削弱了战术的执行力!很遗憾,这也不能怪徐敬业抠门。
反武大军是几个书生临时拉扯起来的,本来就没几个会打仗的。韦超算是有点经验,可也是个半吊子;徐敬猷是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,平日里酗酒赌博、流连青楼还可以,对军事一窍不通,徐敬业用他完全是个人情感的考虑。
李孝逸行进到临淮的时候,双方发生了第一次交锋,唐军偏将雷仁智战败,李孝逸有点畏缩不前。但是,唐军阵营能征善战的将士很多,他们对当前的形势做出了全面的分析,最终得出的结论是:不和徐敬业正面交锋,先解决韦超,再解决徐敬猷,徐敬业自然土崩瓦解。
原因很简单:徐敬业手里握有大军,如果先和他交锋,势必会耗费太多的兵力,而且还会中了关门打狗的计策。如果先解决徐敬猷,会打仗的韦超必定会救援,如果先打韦超,徐敬猷极有可能不会救援!
这是一场大军统帅的心理博弈,谁能猜准对方的心思,谁就能掌握主动权。
接下来,李孝逸率先对驻屯在都梁山的韦超发动攻击,稍微施加了一点压力,韦超便落荒而逃,徐敬猷胆小如鼠,得知韦超战败,连夜弃城逃跑。李孝逸几乎是兵不血刃,就将三十万大军带到了下阿溪的北侧,与徐敬业形成对峙。
下阿溪畔,双方有过几次交锋,互有胜负。此时,天寒地冻,北风呼啸,徐敬业屯兵在一片芦苇荡的附近。此时的芦苇已经萧条干枯,散发着毫无生机的气息,和徐敬业的前景似乎很搭配。
魏元忠捕捉到了战机,嚷嚷着一句:用火攻吧!
正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战术,埋葬了徐敬业的春秋美梦。
为了勾引徐敬业集结大军,李孝逸派人下了战书,约定双方在下阿溪旁来一场男人间的决战。徐敬业深信不疑,带着大军守候在芦苇荡旁边,可等了好久也没见李孝逸的人影。说好的不见不散之约,徐敬业自然不想提前撤退,于是让将士们在芦苇荡的旁边稍做休息。
就在此时,远处的几处芦苇荡着火了,火势趁着呼啸的北风快速蔓延,又产生了大量的黑色浓烟,迅速将徐敬业的大军笼罩起来。浓烈的烟雾让徐敬业的大军失去了战斗力,李孝逸等人率军扑杀,徐敬业的十万大军如鸟兽散。
浓雾散去之前,徐敬业已经带着亲信逃往扬州,起兵之前,他已经规划好了撤退的路线:由扬州入润州,再由长江入海前往高句丽!有趣的是,徐敬业到达海陵(今江苏省泰州市)的时候被狂风所阻,部将王那相等人受不了徐敬业不顾兄弟们死活的行为,率众哗变,将徐敬业、徐敬猷、骆宾王等人诛杀。
光宅元年()十一月,持续两个月的徐敬业反武军事行动就此平定。
客观地说,徐敬业起兵造反是必败无疑的。革命需要流血,更需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,这种小打小闹的行为,只不过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笑话而已。
文/九皋寒叟